“查清楚了?”
“回主子,”黑衣人恭敬道,“那女子确为李老将军的外孙女,凌风世子的亲妹妹,名唤梁暮烟。出生之时,因下人失误,错与旁人孩子调换。直到前些日子才被李家大公子找到,急令人去接。偏生……”
“偏生什么?”
沈廷韫语气凉薄。
男子飞快地瞥了眼他的神色,低声道:“偏生梁家老夫人心疼那位冒牌千金,为了她的名分,说服侯爷对外只说梁暮烟是养在乡下的二小姐,府里这位梁月白才是正经的大小姐。”
“梁暮烟?”
黑衣人点了点头,“正是。”
沈廷韫面上无甚波澜,只掸了掸大氅,“做的不错,退下吧。”
等沈廷韫吩咐完毕,黑衣人立刻转身。
“陌寒,”沈廷韫突然喊住他,顿了顿,意有所指,“指派几人,到送行队里。”
愣怔一瞬,陌寒方才琢磨出自家主子的意思来,连忙应下。
凌风世子的妹子自然也是自己人,主子派人一路护送,也是情理之中。
沈廷韫若有所思地瞧着客栈门口,半晌轻笑一声,“还会再见面的,小丫头。”
连日舟车劳顿,宋嬷嬷与夏竹早已受不住,倒是梁暮烟一路气闲神定,姿态从容。
宋嬷嬷心底暗暗赞叹,到底是侯门嫡女,将门之后,这般气度,常人便是想学也学不来!
“小姐,至多半个时辰,咱们便能到府上了!”
马车外头,赶车的柱子声音带着几分雀跃。
里头夏竹与宋嬷嬷也安了心,紧赶慢赶,总算是在夫人规定的日子里把小姐带回来了!
梁暮烟合着眼,旁人看着只当她闭目养神,却不知她心中早已思绪万千。
忆起当年回府那日,她小心谨慎,学着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,努力让自己瞧着落落大方。
只是在那一屋子罗裙环翠的莺莺燕燕面前,仍是露了怯,落了下风。
她胸无点墨、目不识丁,听不懂姐妹们的嘲讽,时常闹笑话。
一味伏低做小地讨好,得来的是更为刻薄的讥讽。
尤其是看到那个冒牌货时,两厢对比,她更是自惭形秽,抬不起头来。
她面上强忍着,为了忽视姐妹们的嘲弄、丫鬟们的嘲笑,用尽全部力气学规矩。
却也忽视了母亲看着她时那温柔、慈爱又悲痛自责的目光。
那时候的梁月白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,总是温柔安慰她,教她写字读书,还帮她解围。
所以纵使梁月白夺走了本应属于她的一切,她也不曾恨过。
在她眼中,梁月白才是大家闺秀的典范,因此她总是向往成为梁月白那般的女子。
明明自己五官出众,明艳大方,带着几分英气,却学梁月白小家碧玉,淡扫蛾眉,明明自己细腰长腿,身形高挑,却总模仿梁月白伶俐活泼,古灵精怪,明明…
如今想来,她不过是一个东施效颦的笑话罢了……
到最后,她看清梁月白的面目才知道,那表面的温柔怜悯,不过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,对正主高高在上的不屑与讽刺。
而她,却蠢笨如猪,视梁月白为生命中的一道光。
“小姐?小姐,咱们到了!”
梁暮烟猛地被宋嬷嬷从沉思中唤醒,怔忪了一刻,这才看清了宋嬷嬷脸上真挚的笑意。
“咱们该下车了!”
梁暮烟理了理裙摆,宋嬷嬷从旁扶着,撩开车帘,出了马车。
正门口,阖府上下女眷已在外头等着,显然是看在梁夫人的面子上,悉数到了。
老太太虽是未到,却也派了跟前红人苏嬷嬷前来。
此刻梁暮烟却无心在意,眼神只定定地落在一旁满眼含泪的母亲身上。
她眼圈发红,眼眶里含着泪,“来的路上烟儿总是问嬷嬷,若是到了府上,烟儿认不出娘亲可如何是好?嬷嬷却说,只要咱们母女相见,定能认出。那时我还不信,如今一见,嬷嬷当真没有骗我!娘亲,烟儿……回来了!”
梁夫人再也忍不住,一步上前用力抱住梁暮烟,哽咽道:“是,烟儿没有认错,我便是你的娘亲,是你那眼盲心瞎的娘亲啊!是我对不住你,这才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头!烟儿,你怪娘亲吧!”
梁暮烟回抱住母亲,眼眶盛不住泪,宛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,从脸颊不断落下,笑容却愈发的明艳:“烟儿想念您都来不及,又如何会怪您?”
“烟儿……”梁夫人闻言更是心疼,哭的眼睛通红,满脸泪痕。
在场之人无不动容,唯有梁月白放在暖袖里的手一紧,面上瞧着不动声色,袖子里头的手,却死死地嵌进肉中。
她知道此刻有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。
所以,她绝对不允许自己被人瞧出任何的不妥。
……
苏嬷嬷也心酸的紧,一边拿着帕子拭泪,一边上前扶住两位,劝慰道:“夫人,老夫人在里头备了膳。外头天冷,二小姐身子单薄,咱们还是赶紧回屋叙话,也省的老太太等的焦急。”
一声“二小姐”,硬生生将梁夫人从初见女儿的喜悦和心痛中剥离出来。
她眼泪未断,看着梁暮烟的眼神满是愧疚。
她要如何告诉她的烟儿是娘亲没用,寻回了你,却无法将属于你的名分还给你?
前世梁暮烟不懂母亲深意,也在暗地里抱怨过不公。
只是重活一世,她又如何不懂母亲的苦衷?
梁暮烟只作不认识苏嬷嬷的模样,脸上堆着笑,眼里却有些迟疑:“这位……嬷嬷说的对,娘亲,烟儿刚回府,理应先去给祖母见礼。”
“老奴苏玉,是老夫人跟前的。”苏嬷嬷屈膝,朝着梁暮烟福了福身子。
梁暮烟连忙伸手将她扶起来,笑道:“嬷嬷多礼。”
苏嬷嬷神情有些讶异,瞧着梁暮烟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赞叹。
梁暮烟自是没有错过苏嬷嬷一举一动的神情。
这位苏嬷嬷自小跟在老夫人身边,是老夫人身前最亲近的人。
不过,与那心狠手辣的老夫人不同,苏嬷嬷向来宽厚,陪伴老夫人数十载,极得老夫人信任,随意一句话便可动摇老夫人的决心。
前世她被梁月白诱导着把这位苏嬷嬷得罪透了,也令老夫人对自己那最后一点怜悯跟着消失殆尽。
现下,她自然不能重蹈覆辙,更不能再得罪这位苏嬷嬷!
她要一步一步,夺走梁月白在意的一切!
苏嬷嬷面上堆着笑,张罗着让大家进府。
从头至尾,皆像是未曾瞧见梁月白一般。
在场之人眼观鼻鼻观心,皆瞧出其中门道,却一齐装作糊涂,热热闹闹进了府。
素来与梁月白交好的梁念慈一口银牙恨不能咬碎,凑到梁月白耳边恨声说道:“小贱人才进门就敢对咱们摆架子,以后还得了?待会见了祖母定要她好看!”
梁月白面容苍白,收起心思,只淡淡道:“她在外多年,如今刚刚回府,众人自然是捧着她的,你也莫要因此置气,为了我得罪她,叫祖母和母亲伤心,至于我……”
她拿着帕子拭泪:“我无妨,日后只要还能在祖母和母亲跟前侍奉,便是我天大的福分了!”
转过弯便是老太太的宜兰院,梁月白眼里噙着泪,戚戚然地朝着梁念慈感激一笑,便不再言语。
这一笑,对梁念慈无异于是一种鼓励与赞许,她暗暗发誓,定要让梁暮烟在祖母面前难堪,成为全府上下的笑柄,永远都抬不起头来才好!
“这便是你祖母的院子。”每至一处,梁夫人便耐心同梁暮烟解释。
她伸手抚了抚梁暮烟地鬓发,又帮着她整了整衣襟,温声道:“烟儿莫怕,万事皆有娘亲。”
梁暮烟只觉一股暖流从心头划过。
她自然无甚好怕的,只是现下侯府如日中天,若要复仇,她须得隐忍不发,多番筹谋,不能打草惊蛇,让人瞧出异样来。
甚至,还要作出一副讨喜的模样来。
老夫人平生最喜排场,一屋子装点的金碧辉煌。
进门便是用一扇紫檀木的屏风做了隔断,屏风上是一副百花争艳的苏绣,挑了一百二十个苏州绣娘,连夜赶制,费了两月又二十日,方才织成。
所用丝线尽是金线玉丝,端的是巧夺天工。
进了屋子,更是别有洞天。
椅是红木椅,榻是红楠木。架子上摆着的东海夜明珠,百年一见的血如意,西域象牙串,波斯红玛瑙,皆是价值连城的物件。就连素日插花的花瓶,那都是前朝传下来多年的宝贝。
一室之内,奢华浮靡,极尽富贵,令人叹为观止。
前世,梁暮烟被这富贵的景象震住,直愣愣地盯着这些物件,反惹来众人嘲讽。
而这次,梁暮烟目无杂念,似是半点瞧不见眼前奢华,眼眸含笑,身段婀娜,站在厅堂正中,朝着老夫人行礼:“不肖孙女梁暮烟,拜见祖母,祝愿祖母福寿绵延,问祖母金安。”
看着梁暮烟这幅样子,老夫人心底满意了许多,轻轻点头,道:“烟儿竟长这么高了?快到祖母身边来,叫祖母好好瞧瞧!”
侯府外头发生的事,早已有人告知她了,她却只当不知道。
说罢,她又朝众人吩咐道:“你们也坐下用膳吧。”
“祖母,让月儿来伺候您用膳吧?”梁月白习惯性坐在老夫人一侧,看了一眼梁暮烟,故意说道。
梁暮烟第一次回来,定然是要和她抢着在祖母面前表现的。
可惜候府规矩大,这用膳的规矩更是繁琐,梁暮烟定会丢脸!
到时候看她还如何讨得祖母欢心!
梁暮烟低垂着眼眸,心里却是在冷笑,当年她不知深浅,着了梁月白的道,果真蠢得想在老夫人面前表现自己,可惜自己什么都不懂,竟然将净手的香汤端给老夫人喝,惹来众人的嘲笑。
重活一世,她自然知道如何得体地伺候用膳了。
只是现在,她根本不稀罕了!